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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溿_Ev.3】 雨中

男人失神的看著天花板。灼熱從手上傷口一陣陣鑽入,紅紫皮膚脹痛得難以抬起,不知是因為室內的昏暗還是高熱,他的視線朦朧不清,口舌也感覺被人塞了棉花似的,只能嚥下一股股燃燒般的熱意。

窗外大雨沖刷,水聲轟然,但他覺得四周很靜。閉上眼簾那日飛舞在果園裡面那些妖物的鮮豔身姿就會浮上,跟隨火焰一起徘徊在夢境之中。可張開眼卻能從木紋之中描繪出果樹結實纍纍的景色,所以男人強撐著睏倦注視那些高捧著果實的樹,沉浸在微弱的希冀裡,但願夢裡的不過是夢,而眼前的幻象真是現實。

在他身旁的女性小心地用沾了藥酒的布巾為丈夫吸去鼓脹皮膚下的黃膿,雖然現在還是稍微按壓就會冒出混著血的膿汁,但相較前幾日布巾上都只有一片黃綠已是好上許多。

夏季若是一直包著藥反而會因濕悶生藥疹,毒膿讓傷口的癒合也變得緩慢,即便大雨會影響種作,但現在她卻感激這雨帶來的些微涼爽。

男人稍微皺起眉,疼痛打斷了他的幻覺,但酒精的冰涼也壓住了不斷流竄的燒灼。他看向妻子疲倦的側臉,而後挪動視線她正忙碌照料的手臂上,有些想伸手為她撥開垂到額前的髮絲,可在妻子抬頭探看之前,男人卻忍不住別開注視閉上了眼睛。

女子看丈夫好似睡了,洗淨了雙手將維曜派分發來的藥包打開,把裡面的藥粉加上米酒調混泡發。等待的時候她從小櫃拿了一些芯檀粉末放進陶製香爐點燃,濃郁但柔和的香味驅散了室內的藥酒氣味。

遭受妖怪侵襲讓村裡面半數的果農受到影響,她靜靜拿起缽盆攪拌藥泥,煩惱接下來該怎麼挨過這次的困境。村長從村內的互助會中撥了些許救濟金貼補,但那些只能勉強維持最基本的生活,家裡沒有能變賣的值錢物品,不知道能否替其他家正收成的大戶們央求些工作,又或者......

停下手裡的動作,她用袖口輕輕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盡力不要讓哭泣聲吵醒一旁的男人。

「娘......妳沒事嘛?」

待在隔壁房間的小男孩一溜煙地跑了出來,手裡還抓著剛才畫的圖畫。爹爹這幾日總躺在床上,給他燒來練習學寫字的炭枝都快沒了,卻還不見他起來。看娘親的神色,多少感覺到家裡發生了事情,只是他不敢問,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把手中那個用粗布張在木板上所做的寫字版塞放到娘親腿間,布面黑鴉鴉畫了一些圓圈,還有一些雜亂生長的線。

「娘沒事。瞧瞧,我們墨兒畫的這是什麼?」

「是爹爹的樹,還有娘最喜歡的赤桃。這邊這些,跟那邊全都是,墨兒想吃娘做的冰糖煮桃子。」

邊露出笑容央求,小男孩偷偷瞄著娘親的表情,即便正撫摸著自己的手是這麼溫柔,卻覺得她彎起的嘴角跟溼紅的眼睛顯得違和。女子抽吸了鼻子嘆息一笑,看著孩子的圖畫久久說不出話來,她裝做讚賞的神情哄慰對方:

「等天氣再熱一點,桃子再熟成一些,娘再做給你吃。墨兒最喜歡吃燉得綿密的桃膏了,是不?」

「嗯!最喜歡了!」

聽見還能有桃膏吃,小男孩把畫舉到面前點頭輕快應道。這種把赤桃、蜜、麥芽糖跟香草一起熬煮到化開的金褐膏糖是他們村裡孩子最喜歡的甜品,平常除了幫忙家務當作犒賞外,就只有感冒咳嗽時候能夠含上一口。嘴饞的時候他總會故意裝病,讓娘給他捂額頭,有時就這樣靠著耍賴吃到。

瞧那種欣喜,便讓人感嘆孩子畢竟是孩子。女子把手裡搗勻的藥泥批抹到乾淨的厚布,敷在丈夫的手臂上包紮時,大雨之中響起沉重的拍擊跟叫喚。

「黎太太!村長要大家到議會堂集合,說是藥來了!」

「啊......我這就過去。墨兒來,你也跟娘一起......!」

急忙抱起孩子,她冒著雨跟在傳話的鄰人身後,小跑著加入其他人的行列。點上微弱燈火的議會堂裡已經集合了一些傷患的家屬,穿著黑白道服的維曜派道術師也在,身旁還站著一個未曾見過的高窕男子。

冀霧歡從天山回來之後就立刻帶著裝有都蘆的竹簍趕向禾雨村,天空和他疲倦的臉色一樣陰沈,只是這雨始終不厭的傾注,而霧歡除了加快腳步外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他不負所託,現在只要將手上的都蘆交給道無宣,拿取報酬就行了。黃土地和草坡灰濛的沾附太多沈重,泥濘蜿蜒成一片銀光,讓在雨中趕路的霧歡有些認不出時間――山裡自成一個世界,分秒日月都逐漸被溶解直至不具意義,所以他也總是無法立刻和鳶陽的快速接軌。

爬上坡道便是禾雨。男人走上石梯接近廣場四周的屋舍,木製門窗緊閉看不見人影,霧歡無措的在廊間徘徊,像遊魂般晃向另一頭的果園。

附近荒涼一片,他不知該上哪找人,只好怔怔地呆站看著整片荒蕪。

記憶中現在應該到了農忙期,霧歡本以為會看見作物枝葉繁密的樣子,又或許能遇上一、兩個農民說明來意,讓他順利卸下身上的東西。但以眼前所見,果園應該是休耕了,霧歡陰沉的皺起眉,回想自己單薄的記憶兩相比對,不免覺得是自己記錯了季節。

等他從思考裡回過神,才發現一名綠髮青年悄然地撐著紙傘站在他身側對於霧歡這種呆站在雨中的行為深感不解,用困惑的視線打量了許久。唯恐被人誤會成可疑分子,陰鬱的男人頓時有些慌張起來,窘迫的把背上的竹簍拿下示意。

「……我送維曜派道無宣道長交代的東西過來。」

「啊,無宣跟我提過。我是維曜的道天律,想來你便是冀霧歡了?」

「正是,都蘆在這裡,一共兩隻。」

「那可真是太好了,先到議會堂吧?我去讓人通知村長。」

天律朝霧歡綻開笑容,他也才看清對方身上的衣服和道無宣有些類似。跟隨對方的腳步來到村落另一側,青年指揮其他道術師後將屋內的油燈點上,讓原本晦暗的室內亮了些,霧歡在屋簷下脫去蓑衣,拿著竹簍站在議會堂布置的供具前面。

上漆抛亮的木桌擺放香爐跟做成錐形的香塔,銅色蓮台則供奉著白狐神像,白狐也是木刻上漆,纖細的身材顯得素雅溫潤,八條長尾優雅盤繞在狐身,也恰似又一朵白色蓮花。

香煙裊裊,霧歡雙手合十低頭朝神像問訊行儀,雖然自己沒有狐仙信仰,但總是得表示應有的禮貌。

「先把竹簍放到這裡吧。」將長桌上的雜物收拾乾淨,天律帶有一絲無奈的溫聲說道,「大雨還讓你奔波,等等讓人拿件乾衣服給你換上,不然這種天氣也是會生病的。」

「在山裡通常是如此,已經習慣了。道無宣......道道長他今天在嗎?」

「他不在這,不過你不用擔心。」

天律從懷裡摸出沉甸甸的錦囊交到霧歡手裡,聽到無宣不在,他鬆了口氣拉開袋口檢查,感覺數字比預先談的還多了些,便安心的收到腰間掛著的小包裡,把竹簍打開來讓對方看裡面的都蘆。

未免牠們受傷,一大一小的都蘆被中間的竹板隔了開,肥軟身軀在裡面扭動掙扎,發出濕潤的嘎嘎聲響。天律看了一會,神情有些複雜的蓋上蓋子。

「有一隻好像有點小呢?顏色也很黯淡。」

「都蘆的體型本就不大,最多也不過手臂長,那隻還算是一般常見的大小......另一隻倒是罕見,可能是被水給淹出來了,鱗片鮮豔,身形也漂亮,應是吃了不少好東西。」

以為天律不滿意,男人搔臉困窘的解釋,為了這麼兩隻他可是跟那個聒噪的鐵三泡在雨裡好幾日才勉強抓著,雖然確實是小了些,但要是被砍價也有些不情願。

「這麼小要開洞引流真有點不忍......唔嗯。」青年有些煩惱的咕噥,但很快搖搖頭,朝霧歡溫和道謝,「禾雨村這裡非常需要都蘆入藥,真的很感激你能這麼快抓來。」

「啊、嗯......」不習慣被這麼再三致謝,也為自己的誤解有些腆顏,霧歡點頭回應。不用面對道無宣讓他感覺輕鬆,眼前的青年又讓人倍感親切,他忍不住探問了下去:

「只聽說是需要治療毒傷跟瘡敗,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啊啊--差不多就是那樣吧,因為遭受攻擊所以......可以的話也想請你跟藥師一起評估村民還需要些什麼,日後或許還要再麻煩你。」

天律垂著肩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才好,雖然希望能再請對方多抓一些都蘆回來,但資金跟捕捉上都可能有些困難。霧歡則又點了點頭,外頭雨還下著,自己也不是非要馬上離開不可。

村民三兩走進議會堂,於是兩人的對話也就此打住。人們在火光下的神情疲憊,但是經過維曜派跟藥師的說明後亮起了一絲希望的光彩,都蘆被移放到村人備好的鐵籠裡面,在人們好奇的打量下縮捲不動。

幾名孩子也怯怯地注視籠裡面的生物,彼此推擠要對方靠近一點,其中一個被後面的推了一把,笑鬧地在堂會中追跑玩鬧。

霧歡拿了天律給的毛巾擦乾身體,在一旁把自己的綁腿跟鞋子卸下來擰乾,婦人感激地推來了火盆給他烘暖,淋了雨的身體在炭的溫度下很快就不再感到冷。男人就這樣窩著烤乾衣物,邊聽著四周吵雜的對話。

大部分都是跟藥師確認或是詢問病況的,又或者是跟村長討論村裡事物,維曜派的人們則大部份顯得安靜,只是佇立在一旁,看著門窗外單調的景色。即使是剛才那名綠髮青年也不例外,褪去了笑容的側臉顯得不像初見時那麼稚嫩,在外頭的光線映照下,眉宇間有種淡淡的憂鬱。

「老冀啊,你怎一個人窩在這。」

「......呦,馬大夫。我在這烤火,晚些就回去了。」

「禾雨村這回可是損失慘重,我要去巡診,你一道來嗎?順便還有幾樣差事要交代你。」

「行,這一趟跑完我就沒什麼事了,要什麼您吩咐。」

正好遇到合作藥坊的熟識,冀霧歡套上鞋子起身跟著穿白色大褂的馬如欣,邊記下他要的藥材邊議價,內容不外乎是蠍子、大蛾一類比較尋常見的種類,回去便能立刻轉手出貨。

「大夫可有聽說這次是鬧什麼妖怪?」想到剛才跟道天律未盡的話題,霧歡悄聲對如欣耳語。

「唉,是翎毒蛾鷹。所以才非得要都蘆不可。若是用其他珍草奇果代替也不是不行,就是這價錢跟效果上有點......何況也不是一人兩人,十來個都有中毒的情形,村子負擔不起。」

「但都蘆也不是尋常之物......」

「所以才棘手,等會你瞧他們那些患者,嚴重的傷口都快爛穿了。要截肢嘛,又不肯,只好拖著等一線生機。現下維曜派也不敢走,就怕一走亂了事。」

示意要霧歡別再說下去,馬如欣推開木門,朝家屬打過招呼後打開藥箱給傷患把脈施針。

中毒較輕微的,持續服用湯藥便能消解。受傷的則看深淺部位,以傷口發炎癒合的情況來決定,有的得挖除死肉,有的則得清除積膿,一些較幸運的幾乎恢復完全,除了些微發癢外已無大礙。

霧歡充當如欣的助手,壓住患者的腿好讓消毒的藥酒能沖洗傷處。這一家只有他孤身一人,雖然有鄰人過來照料,還是不比家眷陪伴在身邊周全。

腐壞的氣味彌漫在小屋裡,讓人有種身置其中也要染病的錯覺,莫怪村裡死氣一片。霧歡多少能瞭解剛才馬如欣話裡的意思,疾病跟妖怪同樣讓人生厭,終歸都是不吉利的禍事。

焦慮感又在心頭浮現。男人陰沉地站在門外等待,雨聲在此時反而壓不住裡頭的哀號,讓他更加難受。

馬如欣提著藥箱,拍了拍對方肩膀要他打起精神,然後從口袋摸了草紙捲起涼草粉點火抽起來,兩人相對無言的站了一會。

「呼……所以人生,還是縱情的快活。」如欣大大吸了口香氣,看著手上的菸卷撇唇一笑,然後伸手要霧歡也跟進,男人默不作聲接過帶著微暖的菸草吸入煙霧,涼味鑽上腦門,試圖清醒混沌的思緒,「所以大夫帶頭抽這種東西,你就不怕病患瞧見笑話了。」

「讓他們笑去吧,能笑倒還好。否則你不覺得心裡難挨得緊?」

「......馬大夫可知道無宣要用都蘆引流製藥。」

「知道,我是贊成的。老冀你畢竟是獵戶,殺得是山林走獸,但我呢?我是大夫,聽的是這些人每日的哀鳴。」

誰都希望能早日結束痛苦啊。拿回霧歡手上的菸,馬如芯嘆息的說了這麼一句。

婦人抱著孩子,看都蘆的嘴被布條綁住,牢牢固定在狹長的鐵籠裡,等在肚子上用鐵管扎穿,用來引流的羊腸附著在傷口之後,就能再度恢復牠們的餵食。

牠們不會餓嗎--孩子好奇的詢問。聽說都蘆是不需要頻繁進食的,只要吃一餐就能溫飽許久許久,和人類不同,女子溫柔的解釋。

「這樣你爹就能好起來了......這麼久沒抱墨兒,他肯定想死你囉。」

「墨兒也想爹爹!」

「我們去和馬大夫和冀叔叔好好道謝,墨兒會說嗎?謝謝大夫和冀叔叔--」

孩子雀躍的揮舞雙手表示知道,娘親笑得溫婉,他也莫名跟著感到開心。綠髮青年看著他們跟回到廳堂的兩人鞠躬致謝,也點頭跟穿上簑衣的霧歡示意,送他走到村莊入口處。

霧歡走在雨裡。

好不容易乾了的衣服又逐漸濕潤,他吞嚥嘴裡殘留的煙草餘味,思考稍早馬如欣的話。

雖然明白,但還是無法釋然那種殘忍的感覺。或許打從一開始便沒有什麼是不殘忍的,但他軟弱的不想承認。

有許多事,換做自己大概無法決擇吧。

男人加快腳步,在霧濛的陰晦天色裡找尋往鳶陽的方向,雨中也有人正趕著路,黑色的簑帽下露出一張精悍的臉。

擦身之前男人叫住了他。

道無宣停下腳步回頭注視冀霧歡,熒紅的眼睛依舊,看不出太多情緒。

「……道道長。」

「嗯。」

「還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

「有。」

忽地那對眼染上一絲笑意,道無宣邁開腳步輕聲回道:

「回去的路上自個小心點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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