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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溿_Ch.4】野獵

十謙在山下流連打轉,無事便獨自坐在石梯旁盯著人群往來的市井。鳶陽城的商業活動一如往常的熱絡,白晝有繁榮的喧鬧,入夜則有奢華的笙歌,縱然他不親近於人,倒也對這些人們發展出來新奇有趣、好吃的東西,煞是喜歡。

過去因為好奇,對城鎮上從未見過的事物感到嚮往,好幾次背著師父偷偷溜下山因而惹出事端,現在在這喧鬧的城裡待沒幾日,卻開始懷念起山上茅屋的清幽與嫻靜。

不知道師父過得好不好,山上晝夜溫差大,想他老人家的身子肯定要受寒犯咳,又沒有人為他煮湯煎藥,心裏著實有幾分牽掛。儘管想就這麼飛奔回去,卻不知是否會被諒解與接納,不禁愁然地嘆了口氣。

一群孩童戲鬧地從他側身穿越而過,手裡拿著因奔走而飛旋的風車,自豪地炫耀這爹親買來送他的新玩物。另一頭的婦人則為了哄慰哭鬧的孩子,從小販那買來甘甜的冰糖葫蘆,將裹了糖衣的鮮紅果子寵溺地放入破涕為笑的小嘴中。

看在眼裡令十謙有幾分欣羨, 對於親情還是渴望的。

伸手探向自己腰間的錢袋,在城裡的龐大花費下裡面只剩幾塊銅錢,想來是買不起冰糖葫蘆了。連自我安慰都無法,十謙低頭沮喪的把玩錢幣,過去他與師父在山中小蘆的日子一切從簡,食用的野菜多半取自山林的恩惠,後院飼養了幾隻雞,溪谷川地則可獵得鮮味,衣食方面這樣便閒適足夠,鮮少為錢的事情而煩惱。

在鳶陽城的生活固然方便,可是連喝口茶水都需要銀兩盤纏,若要融入人類的世界,這掙點小錢的本事還是要有的。

反正他也想念師父,縱然不見面也想回去探一探。念頭一轉,十謙便起身離開了市井,轉往城外天山的方向去。

×

回到自己熟悉的山林,十謙將鎮上的喧鬧鬱悶拋諸腦後,沐浴於葉縫間灑落的日陽,烏黑毛皮被照耀得油光金亮。他豎起耳朵遊走叢草間, 聆聽微風吹拂也追蹤著那些窸窣細微的生物叫聲,從鳥吟蟲鳴中辨認自己所找尋的目標,然後小心翼翼地前進。

往前深入便是山區許多生物棲息的良好獵場,自然會有許多獵人前來打獵,有些獵人甚至在附近搭建小屋倉房以便補給,他這副模樣不得不多幾分小心。

偶爾他也會以黑狐的姿態在山林裡狩獵,一來給師父與自己添飯菜,二來將食材售給市集肉販貼補點銀兩用用。雖然以人姿態狩獵亦無不可,但體型嬌小矯健的狐狸穿梭於叢林更為方便,況且那日開槍的獵戶已撞見他化人樣貌,實在不想冒這種風險。

十謙低伏著身子穿過矮灌叢,小心往隱密獸徑嗅聞探查,鼻息間充斥著雜亂的氣味,除了生物標記所遺留,隱約還有腐肉氣息。

數年來他已非常熟悉那些獵者在森林裡所下的各種心思,他謹慎避開那些厚實掩蓋的枯枝落葉,也不靠近餌食味道源頭,循著獵物的蹤跡在林子裡兜上一會後,總算是發現藍紋赤尾雉的身影,三兩群隱蔽於樹叢下覓食。

藍紋赤尾雉叫聲難聽,卻有著華美修長的赤藍羽尾,衣坊特別喜歡用雉鳥羽毛為千金貴婦製作華貴衣裳,其肉質彈嫩極富營養,也是饕客喜愛的山珍野味之一。藍紋赤尾雉不善飛行,但是奔馳山林,蹤跡隱密難以捕捉,導致市場上罕見而頗具商業價值。

十謙悄聲逼近,等待負責警戒的公鳥轉頭注意林中動靜,便猛然撲躍向鳥群追咬目標。激起的亂羽飛絮隨不見蹤影的雉鳥而漸平息,竄出樹叢的黑狐嘴裡銜著得手的獵物,滿足得意地舔理毛絮,稍作歇息便轉往師父的茅廬奔去。

作為賠罪與一點孝心,他打算將這隻野雉獻給師父。繞過熟悉的路徑回到草蘆,僅僅只是從圍籬外側遠遠地窺探屋內,一顆心便忐忑不已。

師父是否還在生他的氣?收到自己送來的東西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腦海不住地浮現老人和靄的面容,黑狐在門口猶豫地來回踱步,卻始終難以跨越門檻那道界線。經過幾日的思慮,十謙也開始明白現在的自己無法回到這個地方。

他始終忘不了母親被殺的憤怒與仇恨,縱然師父再三教導,內心的感受卻是誠實的。繼續待在師父身旁,日後難料相同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十謙不願再見那日對方臉上溢滿錐心的失望,縱然流浪,也好過在對方心中逐漸變得寒冷。

萬物種種,情字一關最為難過。自己心底這份愛憎又該如何收握放下?即便思念,但在尋得答案之前,這一別怕是漫長。

低首將野雉置於門外的石階上,把這充滿親情的故居收進眼底,黑色狐狸轉身一躍很快便消失在叢草之間。

離開之後,十謙再次繞回森林獵捕野雞,好用這些野味換得一點銀兩盤纏生活,跟織藍姐姐不同,他不懂得人類那套經商生意的法則,只能靠著本能狩獵來養活自己。

低眼看向嘴邊已斷氣的生命,內心不禁掀起困惑,既然同樣是狩獵,自己所做又有哪裡和獵戶不同?

「你要知道妖與妖可以很不同,相對的,人與妖其實也無異。」

姐姐曾說的話語繚繞於心,頓時一抹罪惡感浸淫而上,但一方面又覺得這應該是不同的。自然法則下的本能獵食,又怎與人的殘忍相論同異?

十謙甩了甩頭,拔腿奔馳於錯綜林立的木樹,一心想把這種混沌又沮喪的心情拋諸腦後,但很快便發現附近一帶的森林氣息與往常有所異樣。

十謙放慢腳步提高警戒,沉重氣息猶如空氣凝結停滯,壓迫得讓人有些昏厥乏力,這種感覺與兒時誤食犄生果有幾分相似,但突然鋪張於森林的無形之力顯得相當違和詭譎。

豎起雙耳依然能聽聞隱蔽蟲鳥的歌鳴,顯然其他生物並不知感這種氣場的脅迫,這令十謙相當不解。

越是前進伴隨而來的暈眩與窒息感越加濃烈,直覺告訴他不該再繼續往前探究,尤其是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的異常讓十謙相當不安。

當他轉身決意離去,一道金光從前方竄入眼底,金色飛燕張揚羽翅拖曳著流光,飛快來回盤旋於黑狐身側,發出陣陣光波。

不屬於自然之物,卻猶如賦予生命般靈活躍動,十謙知道這是一種術,一種由力量幻化而成的式使,過去在師父身旁見識過幾次,莫非這燕會是師父的?

在金燕的圈繞下十謙挪了挪身子,未料金光卻橫衝而來劃開他的去路,隨飛行流動的空氣發出尖銳的金屬鳴聲,那種鋒利如刃的威壓很快讓他否定了猜想。

倘若不是師父又會是誰的式使?眼前來歷不明的金燕,以及身體所感受到的不適,種種怪異跡象讓內心掀起強烈不祥預感。

穿過林地、越過溪床,十謙驅身狂奔試圖甩開金燕的糾纏。然而就算他再怎麼藏匿,奔走難行的亂石岩徑,那道流光始終如影子般緊隨腳步。

飛行空中的燕子不受障礙攔阻,和獵戶的追趕根本無法相提比擬。十謙跑了好長一段距離,考慮是否該正面與金燕對峙時,卻發現彼此的距離逐漸拉開,燕子的光芒變得透明薄弱,最後化作一縷金煙消散於空氣之中。

或許是脫離施術的範圍,導致術式中斷解除了,他注視金燕消失的方向一會,疲累地放下口中的獵物稍作喘息,舉目暸望不遠處的鳶陽城。

夕暮下灼燒的牆頂屋瓦火紅得耀眼,而自己身後壯麗的倚靈峰,本是他最熟悉親切的家,然而人事變故外如今又多了潛伏的危機,無名的隔閡陌生得叫人唏噓。

短時間內還是少回山裡為妙,十謙也不願因捲入什麼是非再給師父添麻煩。此外還得找些能養活自己的活兒,頓時倍感身為妖活得比人更苦。

確認四下安全後十謙幻化成人型,拎著野雞往暮日餘暉的火紅走去,鳶陽城夜裡的晚宴市集才正要開始熱鬧。

×

入夜後鳶陽城燃起一片通明燈火,將這座城鎮點綴得繁華璀璨,取代早市的喧囂叫賣,

街巷裡花坊酒樓成了活躍的主角,各種笙歌戲曲的娛樂更為這城增添幾分貴氣奢侈。

畢竟是從商而起的城市,自然也匯集許多從外地來的富商貴客,熱絡的交流應酬使得這些酒肉聲色行業相當興旺。

「唷,這不是陸公子嗎,可好一陣子不見了!今個帶來了什麼野味珍饕來啊?」

十謙對眼前店掌櫃的招呼寒暄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野雞交給對方量秤好做個買賣,自己本無名無姓便跟了師父,過去與這間餐樓有過幾回交易,人說見面三分情,每次經這掌櫃套呼來套呼去也漸漸熟悉。

「這次的食材可值?」

十謙看著對方拿起量秤挪來弄去,一會又撥彈著算盤,也不知道這次可換得幾銅銀。

「還行,尤其是這山雞肉質肥美結實,大家可愛煞我們餐樓那道鳳凰油翡翠了,廚房那正愁沒好雞呢! 」

說到自家招牌好菜,掌櫃翹著鬍子自豪得一臉喜孜,雖然市集也買得到雞,但人豢養的肥膩口感味道就是差了一截。

喚來小二把雞拎去廚房,隨後掌櫃便將報酬交給十謙,「下次還有獵到好食材可別忘了來找我啊,只是還得給你提個醒,這東西畢竟是要賣的,下回可要小心你那阿狗還阿貓的,咬口深了賣相可就差了。」

經對方一提十謙才意識到所指的齒痕,是在被金燕追趕時不自覺加深的吧,想來掌櫃以為他使喚獵犬打獵,不由得訕笑應是。

數了數掌上的銅錢,省著點還可過上幾日溫飽,謝過掌櫃後他便往鬧街去。跑了一天什麼都未食,著實讓他又累又餓,索性在路邊的小茶棧點了一壺茶水與包子裹腹歇息。

不遠處傳來悠揚的歌聲樂曲,從酒樓的門窗望去,隱約可以見台上舞妓婀娜動人,底下觀眾一片歡騰酒氣。

這個時間想必織藍姐姐也在花樓裡忙著吧。既懂琴瑟樂音,亦能詠詩詞曲賦,這種種知識與技能,姐姐究竟對人類的事物下了多少功夫,如今才能安然隱身於世人而活。

縱然他始終覺得花樓不是女子的好歸宿,但對於姐姐那番才藝能耐,也不禁心生欽佩敬意,相較之下,面對這茫茫然偌大的世界,他有些手足無措。

懸掛於高欄的紅錦燈籠隨輕風搖曳,在檻樓之間勾勒出一弧弧紅線,月色越濃,坐棚間的談笑風生越盛,喧騰得猶如整座城都傾醉了。

十謙啜飲一口變冷的淡茶,闌珊聽著竄入耳際的各種聲音,其中特別注意到身後鄰桌幾個男人的對話。

「藝香樓那個破樓子,以為養得幾隻雞就端起架子,眼睛長到天頂去了!你說!哪裡的姑娘看大爺付錢還不乖乖躺到身下來伺候的?」

「您可是專挑人家紅牌點吶,只是那織藍聽見您老名號還不來見客,也實在是不夠機伶。來、來,喝酒消氣先!」

深灰絲袍的男人端著酒杯滿臉通紅的朝身旁的酒客拍桌抱怨,氣得坐上的小菜小碟都給拍飛了起來,一旁的男人們也都身穿華服,左一個給他倒酒,右一個把翻倒的水果糕點給拾回盤裡面,紛紛給他勸酒。

「本來我瞧她彈得一手好琴,人呢又是有幾分姿色,給大爺暖暖床還算可以,想捧捧她的人氣--哼,沒想到還真以為自己是隻鳳凰了。」

忿忿地拿起大紅酒杯一飲而盡,男人撇嘴乾脆把整罈酒給抱了過來,邊說邊大口往肚裡灌。說到織藍就有滿腹委屈,自從年前在藝香樓聽過她的琴曲,他就想再見她一見。

沒想到都已經什麼時候了,每次指名每次都是各種哈腰搪塞,理由千奇百怪,總的就是當家紅牌正忙著,不見客!聽到哪家的大少又請到了織藍弄琴陪寢,他的心裡就發酸,也就越發埋怨對方的冷情。

「就是、就是,聽說現在要點到織藍,等個十天半月已是嫌少。不過咱們鳶陽還有不少姑娘,各個也都美如天仙,皮膚細得就像能掐得出水來,您也不用老去給人碰壁......」

一旁的看男人們看酒給提走了,附和之餘又招手要小二多送兩壺,拍破上面的紅紙,提著酒罈有樣學樣的豪飲。雖然穿金戴銀,但在醉意之下卻顯得俗陋,灰衣男人聽著他們的勸慰反倒是更加執拗起來,揮著手上的酒壺嚷嚷:

「不成!就要織藍!不就一隻人人可以快活的破雞,大爺沒弄得她在床塌上翹著屁股求饒,在這花街酒樓裡面還要不要面子?」

背對聽著幾位男人們的粗言鄙語,十謙收握茶杯的力道不自覺加重,胸口竄升高漲的慍怒難以壓抑,難道這就是織藍姐姐喜歡的人類?為了同人們一個世界而活,即使任由這群愚昧下流之人妄言匪語毀壞清譽也無所謂嗎?實在太不值得了!

至此十謙對人可是越來越沒有好感,也實在不明白織藍姐姐執著留在藝香樓的理由,一想到與自己親近的家人被口舌如此,便是怎樣也嚥不下這口氣。

將銀兩放在桌上買帳,十謙起身捥手順勢將杯子藏近袖口,轉身一揮不偏不移便將厚實的茶杯砸向方才主事男子的頭上,破碎的聲音夾雜著哀嚎,他頭也沒回縱身鑽入人群,料想師父要是知道他又亂用武力傷人肯定是要生氣,但倘使今日他不這麼做,可就對不住自己、對不住姐姐了。

「欸!你小子怎地?」

灰衣男人被這麼突然一砸竟昏了過去,往前撲倒在酒菜裡,手上的酒譚滾落,潑灑了滿地酒水。酒客遭受攻擊哄然四處叫罵,想追卻已經看不見黑髮男子的身影,只好用布巾壓住男人後腦的傷口,命人將他抬去醫館。

遠離叫罵與紛擾的茶棧,四周的煙宵笙歌再次籠罩耳側,一如往常喧鬧的夜城,十謙仰看頂上懸掛成串的紅花燈火,不知不覺走進了花街,各樓門坊的老鴇正親切熱情地招攬貴客,於花樓大門來往進出的,不乏方才那種財大氣粗的大戶富人,也不缺權貴雅士,各個錦繡華服、穿戴金銀,唯獨簡樸穿著的自己顯得突兀,一如他在人類的世界裡也是那麼格格不入。

在藝香樓的大門前停駐,金色眼眸遠望裡頭滿座酒客,要是這麼走進去肯定讓人給掃出來,喧騰中隱隱聽見後廂房傳來耳熟的琴音,看來姐姐今晚是有客人了,只是這聆聽琴瑟樂曲之人,又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他想規勸姐姐離開藝香樓,但身為妖又能歸往何處?自己沒有答案前,這些話語恐怕也難以吐露了。

輕嘆了口氣,十謙轉身邁開,決定擇日再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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